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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电

番外1 - 铅华为章

来源:哔哩哔哩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illiam Shakespeare

第一章  作文课的思考题

“好的,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先提前说一下,这节课本来上数学,但是由于临时调课,原来的数学课调到了下午,所以这节课我们上作文课。”


(资料图)

说罢,语文老师转过身来,用白色粉笔在黑板的正中央写下了莎士比亚三百多年前在歌剧《哈姆雷特》中所写就的千古名句。

“上次的作文课给大家留的作文题是,请大家根据自己对于黑板上这个句子的理解,写一篇作文……”

好吧,这篇文章的开头看起来挺乏味的,所以为了让未来的我自己以及其他看这篇文章的人,我决定简单做一番自我介绍。

我是哈利,全名哈利·赫斯特,性别男,目前而言14岁,刚上初三,现在是开学第三天。至于你现在正在看的这篇文章,则是我自己的个人纪录工程的第一个里程碑。

对,虽然暑假发生了很多我想记录的事,但这篇文章确实排在第一篇的位置上——至少在出生位次上确实是这样。目前我的写作技巧可能欠佳,但我会想办法在行文流畅的情况下将暑假发生的事插叙、补序或者倒叙在我之后的文章当中。

“……大部分人写出来的作文都不尽人意,但是还是有两个人的文章让我眼前一亮。而且,我敢说这两个人的写作水平也是班里在暑假期间进步最大的两位……”

我并不清楚我的文章有没有入老师的法眼,但如果抛开写作水平不谈的话,我敢说我的成长确实是班里所有孩子之中最大的……

……好吧,之一。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左前方和我隔了一整列、坐在靠窗位置的深棕短发女孩。清晨的阳光透过方形的窗框,将她浅棕色的眼瞳照了个透亮。

如果真要论暑假期间的成长,我绝对甘拜她的下风。

“……蒂利亚·爱德华兹和哈利·赫斯特!”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同时,教室里一半的孩子把目光投向了我;至于另一半,则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那个深棕短发女孩。

她看上去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手里转着一支从上课起就在转着的笔,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而我则做了些努力让自己保持刚才的坐姿,装作没听见来自老师的那近乎表扬性质的话语。

也是,毕竟这次作文是我破天荒第一次被老师认可,而这也是初中以来我未曾想过的事。至于蒂利亚,班级公认的才女,早就不知道因为作文而获得了多少次表扬。如果你去随机查看她之前写过的作文,一定能够在里面找到不少华丽的辞藻。

“……因为被注入了更多生命活力,奇迹般地由塑料假玫瑰变成了娇艳欲滴的真玫瑰。至于哈利的文章,虽然仍旧由逻辑主导,却因为烟火气息的加入而不再冰冷……”

蒂利亚的文章虽然辞藻华丽,却也经常会犯言之无物的毛病,导致产出的玫瑰花虽然不像真玫瑰那样带刺伤人,却也在同时失去了真玫瑰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人不无惋惜。原因嘛……根据暑假朝夕相处的观察,我猜是因为她妈妈的离去导致的她不再愿意向他人敞开心扉。

而立志甚至身为成为一名理工男的我,不擅长作文是很自然的事,对不?每次作文题发下来,比起蒂利亚那样用自己的文字来诠释甚至升华作文题,我会先用一半的字数来仔细分析题目中所涉及的每一个概念,并在剩下的字数中对这些概念的排列组合加以分析……虽然这样写出来的作文有时会让老师读得很痛苦,但至少我的分数不会太低。

说回这次的作文,我的立意其实并不独特,毕竟黑板上那句子的理解角度就那么几种。如果真要我猜,我会说我这篇作文吸睛的是文章的主题,因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我当然不是在说语文课写作文不同寻常。我的意思在于,学校在这以前从来不会一开学就让学生上作文课交作文,不会把开学的班会课放在作文课后边,也不会用黑板上那种句子来考验未谙世事的14岁少男少女们。至于为什么……这也不是太难推测,毕竟暑假发生的大事也就那么几件。

于去年发生的弗莱迪披萨店儿童谋杀案在今年暑假正式结案,并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引发轰动的并不在于这个案子本身有多么恶劣,而在于这个案子证实了以往只是被当成传说的事实——灵魂的存在。

人的肉体里寄宿着这个人的灵魂、人死后灵魂会脱离人体、灵魂会托梦也会转世……一大堆处于人们知识盲区的东西全都因为一只机械兔子的苏醒而被给予肯定。

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奇诡世界里,所有活物都与灵魂共存。知道逝者的灵魂与己同在是一回事,而在这样的空间当中与可能会注视着你一举一动的逝者灵魂生活则是另一回事。该如何面对这一现实?该如何生活下去?该如何面对死亡?该如何接受逝者可能就在身边却无法看见、乃至和他们交流这一事实?

这已经不是对传统三观的挑战了,这是对三观的解构,是对所有人提出的一场严峻考验。

或许也正因如此,作为培养祖国花朵三观的重要阵地,学校,才亟需把相关事项提上日程并着重处理,否则就会出现一系列或耽误各学科教学进度,或危及相关人员的精神生理健康乃至性命的事故。

比如……

比如座位在我右前方的男孩,查理,从昨天开始每隔十几分钟就突然往位于他右边的墙壁扭头,似乎觉得能用这样的突袭看见灵魂的存在。再比如开学日当晚,十几个孩子偷偷翻墙溜进校园里的运动馆,大费周章画所谓的魔法阵搞类似笔仙的活动,据某位当事人爆料,竟然是企图“让灵魂显形”。

饶是学校处心积虑重新规划教学大纲,似乎也还是慢了一拍。

“所以,在正式进行讲解之前,有谁愿意先分享一下自己写这篇作文时的思路吗?”

话毕,讲台上的中年妇女目光在我和她之间来回游移,然后——

“老师,我来吧。”

“哈利,你来,可以吗?”

我当然能察觉到校方搞这出作文课的意图,也很乐意在这件事上尽我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但我肯定不能这么讲,我得说点别的。

出于害怕蒂利亚可能会受到刺激的目的,我率先毛遂自荐,抢先老师一步站了起来;而老师几乎在同一时间点了我的名字,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

“我要说的事情可能大家都忘了……那是初一下学期接近期末的一场竞赛。可能现在的我不觉得,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次竞赛非常重要。为了在竞赛上能不被打扰,我提前了两个小时把手机关机,却也因此错过了那个最重要的消息……

“非常巧,我的奶奶在那期间出了意外。由于亲人们都联系不上我,我也因此错过了见我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

“那段时间我很消沉,非常自责,我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会在竞赛和奶奶之间选择前者,为什么把手机关机那么长时间,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奶奶。

“由于没有谁来帮我疏导,接下来的一年,整个初二学年,我都在和一种相当病态的念头共存,并在它的指导下机械地生活。虽然大家可能并未察觉,但初二时的我确实不值得大家的信赖;甚至相反,我在这种状态下伤害了相当多的人。

“直到今年暑假和一些长辈聊了聊后,我才发现我之前的状态有多么不可取。我的确很爱我的奶奶,但是我之前所采取的做法实际上是在不断消耗乃至浪费我对她的爱。我也终于明白,只有当我把奶奶对我的爱,以及奶奶给我留下的记忆当作我前进的动力,而不是拖累与包袱时,我才真正能够有资格扬帆远航。

“很抱歉让大家看到我这么不理智的一面,但请相信我,我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大家对我产生优越感。相反,我只是单纯希望大家不再重蹈我的覆辙,在遇到类似的事情时能够更理智、更健康地面对这些困难。”

我能感受到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于是便轻轻深呼吸,把那股激动的洪流压了下去。

“所以……现在回到作文题上面。如果从生和死这个角度来解读的话,我奶奶的逝去则对应着题目中的‘not to be’,而我的活着对应着题目中的‘to be’。

“而如果从事情有为这个角度来解读,我把奶奶的逝去与记忆当作包袱这一阶段对应着‘not to be’的有所不为,而我化奶奶留给我的记忆与爱为动力这一阶段则对应着‘to be’的有所为。

“以上就是我切入文章主题的两个角度。嗯,没了,谢谢大家。”

说完,四周再一次响起了掌声,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掌声更有规律也更有节奏,也在同时更为响亮。

在得到老师的许可之后,我坐了下来,然后……发现桌上多了两张纸条。

“最迟后天就能画好啦~”

这是第一张,写在素描纸上,而在这行字的下方还画着一只小小的简笔卡通兔子。

班里只有美术课代表才会用素描纸。我看向坐我右后方的姑娘,桑菲尔,果然看见她正在一大堆书的掩护下在一张纸上小心翼翼地涂抹。借着捡课本的机会,我在桌下老师的视觉盲区内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坐好,仔细查看第二张纸条的内容:

“ 弹簧说他找到你奶奶的灵魂了,让你下午4:30-5:00去学校旁边的公园找他。 ”

这行字则写在一张方格纸上,配合浅棕的背景,整张纸就像一股清冽的风,减轻了我内心从起床便开始的焦躁感。

我又看向了蒂利亚所在的位置。虽然她一直都保持着听讲的坐姿,但我确信她微不可察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把第二张纸条放进裤兜,然后把第一张纸条收进了书包里的一个文件袋内。待我收拾完毕,准备认真听老师进行讲解的时候,第三张纸条被递到了我桌子上。

“老师让你和我一起去办公室帮忙,顺便去实验楼那边搬点东西。”

这次我不用特意去往哪看了,因为给我纸条的那个人正扒着教室的前门对我小幅度地挥着手,戴着圆框眼镜的小脸浮现着一丝隐约的躁动。

在征得老师同意之后,我出了教室,和眼睛男孩一起走出教学楼,向实验楼的方向走去。走廊里微风渐起,轻轻拂过他头上的短卷发。

这个男孩名为安迪,刚上初二。之前的一整年似乎都是小透明状态,但和我倒还算是熟悉,人也不坏,据说是为了改变现状才加入了为老师帮忙的行列。

“嘿,哈利,老师找我们一起了,真是意外。”

他努力找着话题,我则随意回应。在耳际充斥着越来越多细碎的话语之时,我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在得知灵魂的存在以及和灵魂的交流存在可能时,社会上的一部分声音认为这为大家对于逝者的了解多了一条渠道。这种可能性虽然给了很多人以希望,但在我看来,却也未必乐观。

碗里的精华尚未被完全利用,更何谈锅里的?既然人们在了解身边的大活人这件事上都困难重重,又为何要对已逝的灵魂抱有更为不切实际的希望?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如果他能够得知除他之外的人的故事,那要么,他有机会和这个人朝夕相处;要么,他所听到的故事确实值得传播,即他所得知故事的人不是一般人。

可就算你是伟人又怎么样?

门捷列夫、孟德尔、开尔文……在实验楼里经过一幅幅画像,看着名流青史的科学大师们那简短的人生经历时,上述的念头给了我一些怪异的感觉。在大师们获得足够他们名流青史的成就前,他们在周围所有人眼中都是普通人,而没有人会对一个普通人的故事感兴趣。即便才华横溢如梵高,也是在死后才得到应有的名分。

更何况,地球上活着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没有明显的成就,就只是普通地活着,然后普通地死去,有着相似度极高的普通人生故事。

搬着箱子回到办公室,环顾着房间里的老师们,我的另外一种念头也越发强烈。

有时候,你对于朝夕相处的人的了解甚至也比不过和他(或她)几天、几小时乃至几分钟的熟识。纵然我和蒂利亚做了整整两年的同学,我在这两年内对她的了解都抵不过暑假两个月里她给我留下的印象。

……

下课了。在确定办公室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之后,我走回了教室。房间里一片嘈杂喧嚷,孩子们都在座位上做着自己的事,而本来该由当天的值日生或下节课老师的助教擦掉的板书则落寞地留在了黑板上面。

我扫视了一圈教室,似乎并没看到今天的值日生。至于下节课的助教……下节课是物理,所以……助教其实就是我。好吧,其实就算擦黑板不是我的职责,我也很乐意去干这活。这意味着我多了一个机会来熟悉老师在上课的最后时间所讲的内容。

走上讲台,我才注意到黑板上莎士比亚的名句之下多了一行字:

思考题:如何充分利用not to be ?如何做才能让not to be的影响超越to be ?

我笑笑,持着黑板擦用力擦掉这行字,一大片粉笔灰由此出现在了空气之中。

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之下,白色的粉笔灰在阳光的照射里盘旋飞舞,跳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理解的舞步。

第二章  伟人雕像的血迹

转眼间已是下午放学时分。窗外的天气一改清晨的万里无云,相反,云团开始在湛蓝的天空之上翻滚汹涌。别的孩子可能都会在放学后立马回家,但我却更偏向于花一两个小时来帮老师们的一点小忙,从而从老师那里换取一些我自己能用得上的好处。

自从初一下学期第一次参加竞赛之后,我和老师们之间就达成了这个秘而不宣的交易模式。

当我推着被装得满满当当的推车在教室外面的走廊行走时,蒂利亚也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她手里拿着笔和教科书,目光则直直地越过我的肩头看去,坚定不移。

在她即将和我擦肩而过时,我的心底突然有一种让我把她叫住的冲动:“你……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反倒让我觉得你有点不太好了。”她一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我越过她的肩头,看向不远处藏身于教室门口牛顿雕像后面的两个女孩,两人灼灼的目光正朝着她的背影投来。自从蒂利亚剃了短发之后,班里拥有众多追求者的人又多了一位。

我并不是在担忧她会被她的追求者抢走,也不是在焦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会逐渐变质。我当然不是在考虑这种无聊的事。呵,我怎么会变成这种无趣的人?

“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把“我们的关系”这五个字压在了心底,“开学到现在你似乎一直都在回避我,避免和我交流之类的。”

“没别的啦,我只是希望我能够对我自己保持应有的自尊,毕竟在我看来,对你的仰视在一定程度上会变成我用来规训自己的自我矮化。”

“?有这么严重吗?”

“可能你不怎么觉得吧,但是班上的大家在看你的时候多多少少都带着点神化的滤镜。”她盯着我旁边的推车,仿佛那里有特别感她兴趣的内容,“所以为了避免受伤,我现在也在做属于我自己的努力——”

“你倒也没必要这样……”

“——而我的努力在今天就有了回馈。”她看向我,浅棕色的眼瞳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你看,今天的作文课,我,还是第一次和你一起,被老师提到,和,表扬。”

“不,努力得到了回报的是我才对。”我从没想过她竟然会这么想,“如果你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就会知道,初中这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因为作文,而被表扬。”

“我们还是各自保留意见吧。”她不无愉快地说,“虽然初中只剩下一年不到,我也会继续努力下去,让我和你同时得到越来越多的表扬和认可。”

“难道不是还有高中和大学?咱还以为你还记得咱们考同一所大学的约定。”

“我当然记得!只是——”

“BLAHBLAHBLAH~”我举起一只手掌打断了她,话语里飘散着隐隐的担忧,“我知道,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没必要为了达到和我一样的高度而刻意回避我的出现和存在。”

“你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用力过猛了。”笑容像浮冰般融化,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丝疲惫浮现在她的脸上。自从我暑假开始留长发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从明天……现在起我会在这点上多加注意的。”

“嘿,就算你说你想再考虑下咱俩的关系,咱也依旧是朋友,不是吗?”我对她眨了眨眼,“不管是课业方面还是其他问题,你想求助的话我随时都欢迎。”

“那挺巧,说到课业,我现在正好有个题目要问——”棕短发的女孩指了指自己左手上的物理课本。

“这个嘛……”我把身旁装满东西的小推车拉了过来,“我答应老师帮他这个忙了,所以……”

“噗呲——”她乐得笑了出来,“那我还是去问物理老师啦,你那边也加油。”

就这样,我们俩在走廊上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事情已全部处理完毕。我推着已经空掉的小推车向老师办公室走去,一种沉闷的撞击声混杂着莫名其妙的咕哝声充斥着我的耳际,并在我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时达到了最大声。

我扭头看去,奇怪的动静似乎全都来自放在教室门口的牛顿雕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算走过去一探究竟,于是我把小推车放在墙边,用脚踩下小推车的刹车,然后朝着牛顿雕像走去。

说实在话,这动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四个男孩围绕在牛顿雕像的四面用额头撞击放置雕像的基柱罢了。真正令人在意的是柱子上的血迹——很显然其中几个把额头给撞破了——于是我在犹豫我是否应该管这件事。

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感觉很是矛盾。或许我应该制止他们,然后和他们谈谈;或许我该去办公室把老师们叫过来;亦或者我可以给校医院打个电话——

然后我在这些男孩里面看见了一个熟面孔,非常熟悉,就在早上他还和我说过话。

我不太清楚气血冲顶是什么感受,但那时的我确实有了几分愤怒。走上前,我一把就把安迪拽了过来。

“哦,嘿,哈利。”在花了一些时间重新掌握平衡后,他竭力张开眼,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道,“你还在学校啊?”

“放学一个多小时了,你怎么还没回家?”我压抑着怒气问道。

“他们……”他指着面前的雕像,“……我……”

“他们欺负你了?”

“没,我……”他含混地说着,“……是自愿的。”

“什么是自愿的?安全教育课和班会上老师们一直在强调不要做不利于自己健康乃至生命的事,我以为你还记得!”

“我知道!我只是在瞻仰伟人。”安迪难得完整而连贯地说完了一句话,“你们教室门口的门捷列夫雕像……”

“门捷列夫?”我开始计算他把脑子撞坏了的可能性。

“对,就是那个……”他甚至还认真地回忆了几秒钟,“就是那个发现了热力学三定律的门捷列夫!”

“我猜你说的是牛顿,而且他发现的是运动学三定律。”但是这完全不是重点,“如果你真的想瞻仰伟人,你第一个要做的就是不把他们的成就记混。”

“但是……”

我推着他往前走去,“然后,第二步就是好好看书,学会并熟练运用伟人带给我们的知识……”

“但是——”

安迪想挣脱我,但是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自身平衡性太差,直接坐倒在地。

“但是什么?”我蹲下来看着他,感觉我的耐心在逐渐耗尽。

“但是我想看见他的灵魂!”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有能和伟人的灵魂交流,我们才能更好地瞻仰伟人,不是这样吗?”

“所以就为了见一眼人家的灵魂,你就甘愿冒伤害自己的风险,不惜自己健康的代价?嗯?”

“才不是!我们当然做了准备!”

“确实,你们当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不然也不至于撞了这么久还没被人发现。”我不无讽刺地说。

“这是我们四个一起进行的实验。” 安迪强调道,指着剩下三个以头抢柱的男孩,腔调中竟然涌出一股自豪来,仿佛自认这个计划堪称绝妙,“就是因为一个人风险太大,所以我们一共找了四个人,四个人一起撞。”

“那你们既然筹划地这么充分,又怎么可能没考虑过,灵魂离体后没法再重新附身原来的肉体这种可能性?”我叹了口气,“就连很多成年人都在这件事上慎之又慎,你们几个孩子又怎么能确保一次成功?”

“我……”

“你到底考没考虑过后果?”我皱着眉问他,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明显有躲闪:“我当然有!我——”

但这帮孩子根本就没考虑过任何后果,仅仅是为了真·灵魂出窍的刺激,和成功后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受到吹捧这种昙花一现的奖赏,就愿意将陪伴自己一生的健康和安全拱手相让。

更别提还有死亡的阴翳如猛虎在旁正待噬人。

至于用牛顿的雕像当幌子,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们可笑的动机披上一层高贵而华美的衣裳,却忘记了这样做有损害公共财物的嫌疑。

我本不想揭穿他们,但这样的对话让我觉得疲惫不堪,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来管这破事。就在我思考该如何抽身时,一个冰冷的女声从教室门口传来。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了起来,我看向教室门口,只见蒂利亚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左手还握着一根棒球棍。

“他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灵魂出窍,从而看见其他灵魂。”没来得及想她为什么还没离开学校,我一边捂着安迪的嘴,一边说着。

三个男孩停了下来,稀稀拉拉地赞同道,眼睛在我和她之间扫来扫去。

“哦,想灵魂出窍是吧?简单。”一丝冰冷的微笑出现在她嘴边,“想让姐帮你们一把吗?”

男孩们眼睛一亮,顿时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过去。棕短发的女孩面色变了一变,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手上缓缓抬起了球棍。我本想出言阻止,但蒂利亚更快。她只是轻轻一挥——

手起棍落之间,那三个男孩已经躺倒在地。

我并不是想为蒂利亚的行为辩护什么,但是他们三个目光呆滞,行走迟缓,额头流血,动作僵硬,而且还不出意料地没什么脑子(要真有的话怎么可能还会做这种离谱的事情),和D级末日公路片里见人就咬的丧尸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见到丧尸挥棒自卫,是个人都会这样做,此乃人之常情。

在确认那三个男孩都彻底晕过去了之后,她看向了我……身后的安迪。于是棕短发的女孩朝我缓缓走了过来:“小伙子,你也想体验一把吗?”

“没人想。”我赶忙说道,但是还是架不住安迪挣脱了我的控制。

“想!”

戴眼镜的短卷发男孩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乖孩子马上就能得到圣诞礼物一般。

“你别再说了!”我一把拉过安迪,把他护在身后,和他一起缓缓后退,“她在暑假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以至于在这之后,类似的事情发生的话会让她想起暑假让她受伤的事,刺激到她。”

“我刚刚做了什么事就刺激到她了?”安迪一边随我后退,一边疑惑地问道。

没等我对安迪作进一步的解释,面前的蒂利亚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哟,哈利的小跟班,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应该爱听。”她朝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是关于我妈妈的。”

不,这是当下她最不该说的东西。

“和哈利一样,也是在初一下学期的期末之前,我妈妈永远离开了我。”棕短发的女孩投向我这边的眼神冰冷无比,和一个多小时以前我在里面感受到的温暖迥然不同,“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她只是去度了个假,她还会回家来找我,和我一起吃冰淇淋。”

她继续前进着,我则拉着安迪慢慢后退,避免让他继续受到什么不必要的伤害。

“在我妈妈离开之前,她也遭受了相同的事情,她也被人用球棒打了一棍,然后就经历了你一直渴望的事情。”悲愤、落寞、悔恨……越来越多的情绪出现在她盯着安迪的眼神当中,“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能够和其他灵魂交流了?”安迪小声猜测道,但我能感到他之前的亢奋情绪正在逐渐消解。

死亡!

棕短发的女孩突然大吼道,清秀的面庞上冷静的神情被憎恨与愤怒取而代之。我能感觉到安迪的心跳甚至停了一拍。

“多少人对失去生命都避之不及,唯独你们几个却自视甚高,把死亡当成一个小小的游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觉得只是睡一觉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是吗?”

她用球棍哐哐敲着地面,情绪激动地控诉着,额头的刘海也随着她的动作有规律地晃动。

“我没有……”安迪嗫嚅着,听上去似乎彻底被吓傻了。

“你以为我不想再见到我的妈妈?你以为哈利不想再见到他的奶奶?你怎么就这么自私,觉得其他的孩子家庭都幸福美满,只有自己有已经逝去并渴望再次相逢的亲人?啊?”

终于,我和安迪退无可退。因为慌不择路,安迪踏上了我一开始便停靠在墙边的推车。

“即使你真的用这种方式见到了你逝去的亲人,你觉得他真的会高兴吗?作为最爱你的人,你真的认为他会忍心看见,你为了见他而伤害自己吗?”她朝着安迪大喊着,似乎打算将一年以来压抑着的情感全都释放到安迪身上。

“我不是!我只是想——”

短卷发男孩带着哭腔说道,但是他究竟想要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小推车本就因为缺乏保养而遍布阻塞,即使被我提上刹车,也依然在安迪踏上之后四处晃悠。

最终,安迪因为重心不稳,脑袋磕到小推车的把手,从而在小推车上彻底晕倒过去。

“还差最后一步。”正当我对着推车上的安迪思考对策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我转头一看,之间蒂利亚对着我眨了眨眼,神情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恬静。

她用脚轻轻一勾,小推车便载着安迪,旋转着朝牛顿雕像慢速滑去。待推车在雕像前停下来后,我和她便一起走了过去。我们俩合力把安迪的身体从推车上搬到了地上后,将推车挪到墙边,方便通行。

“好,等把校医院的医生叫过来,今天的事就顺利解决了。”她拍了拍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球棍,用胜利的语气对我说道。

“你倒是挺乐观的。”我从自己的声音中察觉出一丝疲累,“这还只是开学第三天……如果现在就已经这么疯狂了,那等到一个月以后……”

“会有办法的。”她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道,“暑假那么糟糕的事咱俩都挺过来了,学校这点事算不了什么的。”

“但愿吧。”我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看向了她,“但是你放学这么久了怎么还在学校?”

“做作业咯。”她翻了个白眼,“反正我那么早回去也没事可做。倒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去公园了。现在已经……”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四点半已经过五分了。”

我呆愣地盯了她几秒,然后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疯狂翻起了裤兜,终于找到了那张浅棕色的纸条。

“我给忘了!”我抓着自己的头发,懊恼地看着她,“今天一天事情太多了,我——”

“行了别喊了,还来得及,从这里如果跑到公园去的话只需要五分钟。”她冷静地说着,“校医院的医生我去叫,你的东西我帮你收,那个推车我也会帮你看着的。”

“推车你可以直接还到办公室旁边的杂物间。”我语速极快地说道,“我走了!谢谢!”

第三章  余辉下的教学楼

到达公园时,天上已经是阴云密布,风起云涌,似乎下一秒就会下起倾盆大雨。

刚进公园入口,我就看见了那只黄色的兔子。他背对着我,就坐在百米开外的公园长椅上,支棱在头上的机械耳朵在渐起的风中摇曳。在路上奔跑的时候,我原本在设想着见到他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在真正看见他后,我发现我的思绪逐渐滑向了那张素描纸条。

美术课代表所说的最迟后天就能完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画给那黄色兔子,弹簧陷阱,的半身像。我得知那张画存在的时间是在昨天放学,那时桑菲尔刚刚画完线稿,悄悄在私底下向我炫耀。至于她画这张画的目的,据她说是为了感谢弹簧他所做出的卓越贡献。

她人还怪好的嘞。

虽然桑菲尔说那张画还只是半成品,还要做一些诸如上明暗调子之类的细节处理(我看她似乎没有上色的打算),但它的确堪称完美。如果真的要挑刺的话,我只能说这张画不符合客观现实。

因为她给弹簧安上了一副如古希腊雕塑般健美的身材。

我没有说错,毕竟它既违背了生物学,又和弹簧的身体为机械这一事实背道而驰,但我也并不是在指责些什么。如果科学家们在他们的研究工作中不能做违背客观现实的假设的话,不仅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人类文明也不会拥有如此可观的科技成就。

通过参考蝙蝠的回声定位原理,科学家发明了雷达;通过研究蛇的视觉成像功能,科学家拥有了以红外线成像为核心的一大堆成就。正是因为不断学习来自大自然的智慧,人类才逐渐累积起足以武装自己的科学技术。

但是因为一味地模仿,人类已经出现了自我迷失的危险信号。人类之所以能够站在食物链顶端,主宰地球这么多年,绝不仅仅只是依靠单纯的模仿。永远不要忘记,人类的人体通过自然选择进化而来,而绝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这是大自然的选择,大自然的恩赐,那么我们便永远没有理由忽视这一点。我们没有理由自视甚轻,也同样没有理由无脑吹捧、无限拔高其他物种的优势。

而这也绝不应该成为我们一味贬低其他物种的理由。地球诞生46亿年,早已见证了无数物种的兴衰涨落。在这40多亿年以来,无数物种因为各种原因被淘汰,从而形成了21世纪的今天这样的生物圈。

从某种角度说,如今的生物圈所留下的物种,个顶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海陆空三栖动物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全都进化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优势。豹的速度,犬的嗅觉,虎的力量……假如这些特点也能为人类所用,假如生物学已经进化到能以人类的人体为蓝本进行相应的改动,人类文明又能前进多远?

更何况,如若以野兽的优势结合人类的人体,或许能将to be上升到一个全新的档次。

更好地活着,更好地避免死亡;利用野兽增强的能力更好地有所为,也在同时更好地制止有所不为。

上述的结合体于生物学一筹莫展,在创作领域却百花齐放。人们在画作中用兽头替换人头,却几乎忘记这样做并非只是在改换这个生物的颜值,而且还是在用兽的听觉、视觉、嗅觉替换人的听觉、视觉、嗅觉;人们称呼这样的结合体为兽人,却似乎也忘了前面的“兽”字在功能上其实是个形容词,而非是和后面的“人”一样的名词。

兽人,以人为主体,所以“人”字才出现在后面;以兽类特征为辅助,所以“兽”字才会作为修饰出现在“人”的前面。

就像弹簧陷阱那样。

作为一个兔兽人(机械的也算),他性格温顺,情绪稳定,从不轻易发怒;由于身为机器,他也拥有如兔子般灵敏的听觉和视觉;他很聪明,非常机敏,也因此能对几乎所有事都提前做好应对之策;他身体力行,亲历亲为,从不颐指气使让谁代他去做什么事;他也非常率真,乐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就连我有时也会被他的话语所感动。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身为一个人——威廉·阿夫顿——的基础之上。

作为弹簧的挚友,我很为他如今所取得的成就骄傲。

总之,我很喜欢那幅画,而我敢肯定弹簧也一定会喜欢,但是为了保证惊喜效果,眼下还是先以保守住这个秘密为妙。

“哟,老铁,我来了。虽然有点晚。”我走到那黄色兔子身边,捶了他一肩膀。他这才发现了我,对我报以一丝微笑。

走近弹簧身边,我才看清了他的穿着。他的上衣是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下摆则塞进了他下身穿的深灰色西装长裤,脚上还蹬着一双黑色皮鞋。整个人在这套衣服的衬托下显得专业而干练。

“差点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他淡淡回应道,脸上依旧挂着那公式化的微笑,脚却在轻轻踢着地上凸起的土块。

说实在话,他现在这副样子让我有些意外。毕竟是找到了我奶奶的灵魂,我一直都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兴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

而且还是那种有点悲伤的平静。

我一跳,坐到了他坐的长椅的扶手上:“今天虽然事情不多,但还是有点忙,差点忘记要来赴你的约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倒是你,怎么发消息给蒂利亚都不发给我?”

“当时手机快没电了,而我那会刚好在给她发消息,想到你们在一个班上课,索性就一起发给她了。”黄色的兔子依然没看我,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脚边在风中旋转飞舞的落叶。

“从那时到现在,你一直都没充过电?”

“充过,但是有点忙,忘了。”

在这之后,我俩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突然把头转向我,眼里满是坚毅,但同时也夹杂着悲伤:“哈利,我答应过我一定会找到你奶奶的灵魂,而我今天让你过来也特意是来和你说这个事情,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你能不能保证,在我和你说的过程中,不要随便生气?”

“老铁,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我笑着说道,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退堂鼓。

“也是,那我就开始讲了。”黄色的兔子把头转向面前正在步入秋天的公园,调整了下坐姿。

“我们找到你奶奶的时间有点晚,是在……昨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当时诺亚认出了在你家外面转悠的你奶奶,在和她攀谈了几分钟后,诺亚就把她领到了我在的地方。你奶奶说她死后好几个月,都在隔壁城市迷路打转,到了半个月前才找到你们一家,之后便日夜观察着你们家——尤其是你——的情况。

“还没聊多久,她就说当时已经到了每天和你倾谈的时间,于是从之后起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消失不见。据她之后所说,她先是钻进了你的梦里和你交流了好大一通,接着在你醒后又跟着你一路去了学校看你上课,说是想多看看你,但总是看不够。

“你们今天早上上的是作文课,对吧。”弹簧突然看向我,诡秘一笑。

“对。而且不仅是作文课的事,我昨晚上梦见奶奶的事也被你说中了。”我笑着说道,顺便跳下长椅扶手,走到他面前,不自然地理着脑后的低马尾,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不知是该期待还是该害怕接下来的内容。

“从学校回来后,她就开始大肆向我赞赏和表扬你,夸着你在作文课上的表现有多棒,告诉我她一直以来对你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她说,她看到她的孙子还像她走之前那样,甚至还比那之前要成熟,她就彻底对你放心了。由于再也没什么可留念的了,所以……她就选择了直接转世,她的灵魂也就直接消融在我面前。

“哈利,你奶奶虽然走得很突然,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深深地爱着你。而在我所见过的所有成功转世的灵魂当中,她也是去得相当幸福无憾的了,所以你……”

黄色的大兔子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外部世界逐步变作一团混沌,我的感官也相继选择麻痹自我,脑中纷杂繁乱的思绪缓缓化整为零,最终,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句话回荡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终究还是错失了这最后的机会。

我似乎听见有谁在叫我的名字,但随即别的声音告诉我这不过是幻觉。名为懊恼和自责的恶魔挟带着丧失了自主能力的我向前方的深渊走去。至于前方那深渊,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包括但不限于自我封闭、自我抑郁、自我麻痹、得过且过……

更大的刺激涌来,把我震回现实世界,我才发现弹簧正一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用搭在我双肩上的双手用力摇晃着我,紫色的眼瞳中满是担忧。

“嘿,老铁,我……”我笑着,想安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几滴眼泪划过了我的脸颊,“抱歉,刚才我有点迷失了。”

“该道歉的是我。”他苦笑道,“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奶奶,如果我那时能及时劝说她留下来,再和你多见几面,如果……”

如果弹簧所言非虚,那么按照时间线,在给蒂利亚发完消息后,他确实没法预料到我奶奶从教室回去后,会选择直接转世。

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她是在弹簧面前这样做,而不是在教室里见证了我的蜕变后当场转世,不然弹簧不仅没法得知她最后发生的事,甚至没法给我一个交代。

为了防止看到这里的人,因为找我奶奶灵魂的事情而觉得我挑三拣四不懂感恩,或者选择质疑我的人品,我不妨再多说几句。虽然弹簧一直将找我奶奶的事放在心上,但这也绝非是我咄咄逼人威胁着让他去找的;相反,事实是,在我明知希望渺茫的情况下,他也依然不顾我的劝阻,为了回报我为他所做的一切而进行的所谓“举手之劳”。

说得好像我不知道这活有多辛苦一样。

“不用了,老铁,咱俩都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微笑着安慰他,“这件事能取得这么大的进展,我已经很感激你了,真的!”

“但我真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多,做得更快。”弹簧叹了口气,用手揉着眼睛,“不是都说兔子能跑得比狼还快吗?为什么我明明都跑得这么快、这么努力了,也还是没办法追上死神的脚步?”

“那是因为在你之前还没有谁尝试着这么做过,老铁,你是第一个吃这螃蟹的人。”我说道,轻轻揉着他的肩膀,“更何况你也不是孤军奋战,蒂利亚和我都站在你这一边,而且你不是也一直在争取官方部门的支持吗?”

“是,未来会好起来的。”黄色兔子柔声说道,又看向我:“我知道你不太能接受你奶奶今早的突然离开,所以……我还有个解决办法。”

“是什么?”我感到我眼睛一亮。

“你可以把你做的梦记录下来。”弹簧说道,在注意到我略微怀疑的神情后,又赶忙补充:“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最近我和马修他们在做灵魂相关的实验。实验结果表明,假如一个人只是单纯做梦梦见另一个人,那么这个梦他醒来后很快就会忘记;而如果这个梦来自于那个人所属的灵魂的托梦,那么这个梦在这个人醒来后仍然能记住很长一段时间。”

“你的意思是,来自灵魂的托梦会加深一个人对这个梦的印象?”我意识到了重点。

“正是这样。”他打了个响指,“有一点我要纠正,你昨晚上的那个梦并非是对你奶奶的单纯梦见。更准确地说,它其实是来自你奶奶的托梦,所以理论上你现在应该还能记得那个梦的绝大部分细节。”

“确实。我甚至还能想起她给我做的草莓蛋糕的气味。”我恍然大悟,接着便陷入了沉思,思索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合理性,思索着……

把梦记录下来……

记录……

记录?

记录。

来自我灵魂深处的闪电将所有阴霾彻底劈开,一片纷杂而荒芜的思绪瞬间清晰无比,天上虽然依旧阴云密布,但在我看来已是晴空万里,甚是可爱。

“我们开学第一天就上了作文课,你还记得题目是什么吗?”我突然问道,嘴边挂着莫名的笑意。

“当然,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这两天的晚饭你们俩都在讲这事,怎么了?”黄色兔子一挑眉毛,没料到我会提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依据他所拥有的消息渠道以及聪明才智,他应该也能猜出来甚至知道学校的用意。

“今天的作文课,下课的时候老师留了思考题。”我说道,语调里微微透着激动,“你刚刚说的‘记录下来’,我认为刚好就是思考题的答案。”

记录下来。

举个例子,按照我之前的观点,假如我能够得知弹簧的故事,那么要么我和他朝夕相处,要么他的故事确实值得传播以至于他身边的人都抢着向别人述说他的故事。

但假如我和弹簧素不相识,而他也没什么值得传播的故事(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得知他的故事的唯一原因便在于,他主动把自己的故事写了下来并拿给我看。

记录下来。

至于思考题,如何充分利用not to be?

死掉的人,有所不为,他们不能也没法把他们的故事说给其他活人听。所以他们在不抢占其他活人空气、食物、水、工作机会、住宅面积等资源的情况下,剩下的对其他活人的价值便是他们身上的故事。通过弹簧或者其他渠道,死人们有教育意义或者其他意义的故事被写了下来,被活人都当成教训、寓言或者其他什么,从而让活人们更好地有所为。

记录下来。

“所以我相当于是帮你做了作业?”弹簧傻笑着,显然没意识到这个答案多么有价值。

“部分是。”我微微一笑,“事实在于,你给所有人都留了一份作业。”

就在这档口,风变小了,遍布乌云的云层裂开了一个口子,金色的余晖从云层的裂缝中透过,洒在远处我们面前的一座高大建筑的表面之上。

那建筑正是我们学校的教学楼。

弹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个短卷发男孩就出现在了我们身边,头上还缠了几圈绷带。

“?我靠?你这就醒过来了?”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蒂利亚。”安迪的声音细若游丝,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摔倒一样,“她说你要来公园,所以我就……”

“安迪,这是弹簧陷阱,你应该听过他的大名。”察觉到弹簧的疑惑,我率先介绍道,“弹簧,这是安迪,我在学校的朋友,同时也是小我一级的学弟。”

“哦哦,你好。”弹簧礼貌性地伸出手,却见安迪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去,脑袋磕在长椅的扶手上,再度晕倒在地,额头的绷带也逐渐被鲜血染红。

“他这是在碰瓷?”弹簧眉头紧锁。

“不至于,不至于。”我赶忙安慰道,“就是身体虚又刚好受了点伤,没养好身体就从校医院跑出来找我了而已。”

还没等弹簧回答,他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哟,五点已经过十分了。”,然后便接通电话,应了几句。“市政府那帮家伙急着找我有事,我得赶紧过去了。”挂了电话后,弹簧略微焦急地说道,翻着身旁的公文包。

“行,你走吧,工作加油!”

“那你这同学……?”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安迪。

“放心,交给我。”我拍了拍胸脯。

金色的兔子微笑着点点头,拿起公文包,离开了公园。没过几分钟,校医院的老师和医生也来了。他们拿出担架,把安迪抬上担架后,便把安迪运回了学校。

终于,公园长椅这附近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教学楼,继续着之前的思考。

死亡并不可怕,遗忘才是。而正是为了对抗遗忘,我们才需要用文字记录下人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后人才能知晓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乃至发生在这个时代的故事。

永远都不要小瞧文字,文字具有任何人都无可想象的生命力。若以歌谣为载体,文字编织而成的故事可以流传数十年;若以纸张为载体,文字写就的史诗可以流传成百上千年;而如果把文字刻在石头上,文字留下的印记甚至可以保存数十亿年。

文字不仅会代替我活下去,它甚至有能力代替整个人类文明活下去。只要方式得当,文字方能突破自我限制,历久弥新,走得比任何人都更快更远。

文字,具备超越生死的能力。

一阵强风刮过,夹带着一堆灰尘和落叶掠过我面前。看着在空气中舞动的灰尘,我想起了清晨被我擦掉的粉笔灰。在被我擦掉之前,那些粉笔灰组成了黑板上的那句思考题。那么,眼前的这些灰尘,在这之前又会是什么的一部分?

自然界到处都是类似的灰尘,这些灰尘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我们尚未无法理解的语言文字。而如果我们具备了理解这些语言的能力与技术,又会有多少闻所未闻的故事在等着我们?人类文明又会因为这些故事而跃进到什么层次?

而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组成整个世界的原子,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元素则全都来自138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如果我们能够理解由这些原子书写而成的文字,我们又能窥知多少宇宙的秘密?

铅华为章,永恒为定。在我之后,在弹簧之后,承载了我们之间的羁绊以及其他人故事的文字,会因为这篇文章的流传而具备超越任何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的能力,成为永恒。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堆东西出来,早上上课得到的那些纸条赫然在列。

其实,故事不仅仅由专门用文字写下的流畅记叙事件组成,实验报告、课堂笔记、个人照片,录音录像……等等文字材料和文件本身都可以是故事的一部分。翻着从裤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我想象着未来的我看见这些东西时,到底能否回忆出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接着,我又在里面找到另外一张纸条。虽然只有巴掌大小还皱皱巴巴,但是它是一张空白的纸条,等待着被书写下任何可能的文字。

又一阵强风刮过,我捏着那张空白的纸条,把手伸到空中,然后,松手。

空白的纸条携带着无穷的可能性,在风的吹拂下朝教学楼飘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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